断桥残雪（散文）

在我眼里，杭州就是天堂。

　　西湖呢，无疑是天堂里千姿百媚人见人爱的美女西子。

　　那断桥残雪，是西子摄魂勾魄的媚眼还是佩挂在她脖子上的钻石玛瑙，见仁见智。

　　初游杭州，心里默记着许仙与白娘子缠绵悲怆的爱情故事，慕名沿白堤匆忙奔向早已淹没在人海中的断桥。

　　从卫星实景地图看，断桥一端轻轻挑起车水马龙的北山街道，一端牢牢牵引人头攒动的千年白堤。单论形制，断桥的前世，唐朝张祜一句“断桥荒藓涩”，说它就是一座苔藓斑驳的平板石桥。更早点，它是不是任由一根摇摇晃晃的独木支起也未可知。而它的今生，左看右瞧也就一单孔长坡石拱桥。虽然它也一脉传承了江南拱桥线条的柔润优雅，但还是多了平实少了稀罕。可是，当有了康熙御题“断桥残雪”碑亭给它黄袍加身，有了文人雅士赋诗作词给它吆喝站台，有了许仙白娘子的一见钟情给它量身定制爱情传奇，它就鲜活了，也就有了一传十百传千裂变释放出的传世盛名，成了西湖十五座桥中最受游人钟爱追捧的网红爱情桥。

　　如愿靠近被缕缕阳光轻抚宠爱的断桥，细细触摸桥上的石质栏板栏杆，我默默地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在我看来，宣示断桥的美，真的不要更多，只需湖面早上的烟雾向晚的晴霞，只需桥旁连片簇拥的莲叶及桥孔中鱼贯而过的乌篷船，自然与人的合力足以把断桥渲染打造成西湖不可或缺的唯一。

　　要不是如织的游人挤得我难以收住脚步，在桥上我是应该多停留一会的。像这么一座收藏了串串传奇故事镌刻有长长人文历史的明星桥，只要你用多一点时间和多一点的细心来探索寻觅，指不定在桥堍的某块青砖上就会发现盛唐的诗篇，或者从桥拱的那条缝隙中也能找到艳宋的美词或大元的宫曲。带着满腹遗憾出得桥头走进桥侧畔的“云水光中”水榭，倚靠廊柱回望古朴敦厚的断桥，看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陪伴守护西湖，从朝霞满天到日上枝头至黄昏无限，日复一日越过百年千年。

　　马可·波罗曾在其游记中记载：“行在杭州，环城诸水，有石桥一万二千座。”一个老外对江南福地水丰桥之盛况熟悉得如数家珍，实在是了不得。自隋代以来，杭州就是这么一座水运之城。有水必定有桥，断桥则是演绎西湖一泓碧水的欢歌笑语。明代画家李流芳《西湖卧游图题跋——断桥春望》称：“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可见，从断桥环顾观瞻，可得湖山神髓。彼时，在李大画家眼里，西湖果真就是“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么？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荷尔蒙从脑洞喷涌出来致他“魂销欲死”呢。原来，一座看似普通的断桥所以能众里挑一脱颖而出，绝不是只凭一段借伞定情因缘邂逅的浪漫爱情就侥幸爬上了C位的。

　　出生西湖豪门的断桥，命中注定不凡。看过春夏秋时断桥的浓妆淡抹和温情浪漫，我总是几分疑惑，明明单凭颜值就能在西湖扬名立万的断桥，为何在漫漫冬季偏要组团一残雪？

　　有西湖景区大数据揭示，游西湖，超九成的游客会徒步走过白堤到断桥打卡。只可惜，其十之八九只是面见了断桥，却无缘幸会断桥残雪。

　　这也难怪，因为断桥残雪之美源自雪。

　　雪呢，杭城土著有说：“西湖常在，而雪景十年难遇。”

　　仔细数来，杭州的冬天，也不真是要等它十年八年才会飘落一次瑞雪的。只不过，较之北国，杭州的雪常常就如江南女子，多显温顺柔和，下着下着就成了黑吉辽人戏称的“头皮屑”。

　　有人嘲评，在华夏八大古都中，杭州算是最没有帝都气魄的。近些年，更有好事者说它是中国最女性化的城市。想想还真有这么点意思，不然，怎么连雪都会下得如此秀秀气气阴柔有余呢。

　　“头皮屑”怎么着都成不了景，能堆出雪人滚起雪球冻住湖水的漫天飞雪又这么难得，因此，坐拥地利却大失天时的断桥残雪自然成了西湖十景中出镜率最低出镜时间最短的稀缺景观。

　　这样看来，与断桥残雪得见一面除了三分机缘更需七分守候。

　　即便如此，铁粉们对断桥残雪依旧趋之若鹜。这世间的事常常就是这样吧，越是难得，越易勾起人们的好奇心好胜心，越易激活你我他对断桥残雪的向往期待，这是人性使然。

　　天也不会总负人意。不承想，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没让北风相拥，没用呼啸造势，静静地一夜还没过去，就铺天盖地了。

　　凌晨，借着路灯的光亮看窗外小区，没有了香樟树和马尼拉草的绿，没有了人行小路和机动车道，只有雪公主精心构建的层层叠叠的白色世界毫无保留地裸露眼前。

　　没有想到，杭州的雪逮着时机也能下得如此激情热烈。由此，是不是可以佐证温婉杭州的骨子里还是遗存有帝都霸气的DNA片段的。

　　等不及天大亮，就一手捂住跃动的心，披一身飞雪直扑因雪而爆屏的西湖。

　　沿着北山街道肆意漫步至白堤，虽未见“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但喜看“江上一笼统”却是真真切切。

　　雪肆无忌惮洋洋洒洒，谈笑间就让我白了头。

　　且停且行，眼光所及，那完全被雪包裹捂住了的堤桥，那披着洁白盖头的塔亭和被雪姑娘紧紧拥抱的莲叶柳枝，在远山近水的映衬下，尽显冷艳娇俏，倍增妖娆，无一不成绝美风景。

　　此时的西湖，一如朋友圈留言：有雪的西湖美得哟不像话，像画！

　　踏着如此罕至暴雪，探赏这与常时常景迥然相异的雪景胜况，心中因长困办公间积蓄起的小小郁闷和久居陋室滋生出的丝丝压抑，在这一刻终于彻底释放。置身雪中，确实令人神清脑醒心净情怡而流连忘返。或许正是如此，才有钟敬文这样的民俗大家在有冰雪保底的西湖游览一圈后都不忘诚心沥情地说：“谢谢雪的西湖，谢谢西湖的雪。”

　　关于西湖风景，明人汪珂玉早有“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之说。漂在杭州，有幸翻阅浏览四季西湖，我是信了。

　　粗略比较，冬天的西湖，如果没有雪的打扮装点，的确是比春夏秋时的风光少了些许层次。唯有雪花漫天银装素裹，才使得冬时西湖的景色在四季当中有了后来居上的味道。

　　雪后初晴，暖阳不显山不露水不经意间就孕育出遍地残雪。我知道，长长守候时我万般期待的断桥残雪已然翩翩走来。

　　落雪之前，就有杭州本地朋友告诉我：观赏断桥残雪一定要取远景，切切不可傻傻地挤入向白堤涌动随时都可把Wifi挤爆断网的人流去到断桥，而要先人一步抢登位于西湖北岸的宝石山。

　　我是片刻也不敢耽搁。怀揣三分狂热七分虔诚，选择从北山街葛岭公交站入口依计攀爬宝石山。经由保俶塔紫云洞辗转至山顶，身前背后都是早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方空地站定，放眼远望，几分迷蒙的凤凰山，镶着又宽又厚银边的西湖，初露痕迹大略可以辨识出的白堤，深潜水中的树啊亭的倒影……如此种种，自然天成，其形其色其姿韵融合一起，不就是一盆盛满自然天趣的极品盆景么？抑或说是一幅形神交融天人合一的大写意水墨画卷也未尝不可。

　　趁着这难有的良辰美景，众亲驻足于峰岭山间，或遥对山谷铆上劲喊它三两嗓静待空灵回响，或轻摇松枝看碎雪撒落细数松针今时冷俊模样，或将镜头瞄准在雪地树梢间来回蹦跳雀跃的红嘴蓝鹊，或凝望天际遐思远古……揽胜这满眼的多情风物，择取己悦，各人自可得其佳趣。

　　平日里看多了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多彩杭州花样西湖，突然切换到黑白镜头，方才发现天穹湖水间竟是这么的单纯透明。一阵接一阵的凛冽雪风迎面吹过，萦绕沉淀在大脑里的种种纷繁芜杂莫名躁动顿时溜跑得无影无踪。难怪难怪，在这天寒地冻的大清早，会有这么多的痴怪癫狂之人抛弃暖暖的被窝争先恐后投入冰雪湖山怀抱。

　　向南俯瞰眺望西湖，山脚岸边，整片整片的白中已少现点点墨绿，阳光照拂下的残雪如玉似银。湖面上，水岸无缝连接，如烟如纱的薄雾似飞天般舞动升腾。冻湖里的水，静静的平平的黑黑的，宛如一块巨无霸OLED显示屏。

　　这屏啊还真让我阵阵心动。看着看着就幻想有这么一个可以见证奇迹的时刻：牵手知心爱人，捧一枝含苞的腊梅，哼着我们老是唱得歪歪扭扭的乡间小曲踏上看似可以容下整个世界的大屏，这样不就可以实现站在蓝天之上结伴白云同行的白日梦了么？哈哈，单是这么想想，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幸福美妙。

　　移动目光，聚焦断桥，桥拱向阳面上的冰雪缓缓消融，灰褐色的桥面渐渐显现。而处地势较低位置的桥堍和白堤，仍被冰雪覆盖，有如银链横陈。这时候，放眼从东北向西南扫描整个白堤断桥，可见一道两头白中间黑的动感实景，给人至断桥处因雪残仿佛桥断的美丽幻觉。现代作家杨眉曾以“白堤一痕青花墨，断桥两点娥眉纹”这么一联可堪称经典的诗句，对湖水、白堤、断桥和残雪同歌共舞的曼妙美姿作了颇为精当的阐述描绘。至于桥的阴面，我只能放飞想象，应该还是白雪皑皑吧。真如此，定是堤桥一色，断桥不断。

　　啊，曾经无数次恣意闯入梦中的断桥残雪，天造地设，十年之约，如期而至。

　　自然之美美在自然，从无刻意。昨日的雪今天悄无声息地来点点形态变化就与湖山堤桥共同营造出这等虚虚实实如梦如幻的湖光山色，实在叫人稀罕称奇，惊叹不已。

　　“断桥桥不断，残雪雪未残。”此情此景，《西湖四时游兴》早有妙述：“断桥背城面山，远眺雪景，似胜他处。冰花乍解，红日初来，蜡屐一双，玉山千叠，如新娘靓妆华服临一奁明镜，簪上白芙蓉数朵，其清趣当何如耶？”寥寥数十字，言近旨远，意境跃然。

　　断桥残雪的美没有套路，更没用“断”和“残”来卖惨讨巧，而是以大自然独有的创造力来赢取掌声和尊重。断桥+残雪>>2，这是团队的力量。最难得残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惜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硬是把断桥托举至西湖桥景巅峰，让断桥在这个冬日又一次华丽蜕变隆重升级为“断桥残雪”。

　　残雪所为，让我感动，震撼。曾经，我以为是断桥提携拯救了残雪，殊不知，恰是残雪穷尽转瞬即逝的绚烂，才有了断桥顶着“断桥残雪”皇冠而誉满世界。

　　我为自己的无知，为自己对残雪有过的质疑和不屑而深感羞愧。

　　在我看来，断桥配了残雪，就不再是桥。它是一颗熬过了冬天怀有春天梦想的种子，种播在心田，让我对世间如断桥残雪样的所有美好心心念念痴情向往，纵然等它三年又十年。

　　不要设问断桥残雪为何来去匆匆，不要深究能驻留心间的种种美好怎么都会特别短暂。其实，在一个有雪的日子走入西湖亲近断桥爬上宝石山，能看到什么，看到了什么，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十年等一回的特别时刻，能与湖山桥雪共天地同呼吸，静了心，遂了意，忘了我，这就足够了。

　　杭州的盛名，一半得自于西湖。西湖之美，撇不开断桥残雪。我呢，乍到杭州，就有机会陪伴断桥从春天流转至夏季，从秋日守候到漫天飞雪。我确信，这是我与雪的缘，也是我和断桥有了相同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