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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联那些事儿(散文)

2023-02-06 20:28:28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一闪念都得斗,人还不得累死啊!”

  说这话的,是我四爷。他说这话时,一只手指点着门上的春联。春联是刚贴上的。春联的内容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

  我四爷说这话时,应该是1965年的春节。当时,他贴春联,我在一边帮忙,给他递春联,帮他拉住底端,抻平。

  他瘦高个子,脸色苍白。苍白的脸色,也许跟他刚出狱不久有关。他本来在县运输公司当会计,被人陷害,进了监狱,判了七年,罚劳改。回家以后,一直郁郁寡欢,几乎没有露过笑脸。贴春联的那一天,他说那句话的同时,却露出了笑容。不过,笑得非常淡薄,而且,像疾风吹云彩,一眨眼,飘得无影无踪。

  他的笑,虽然眨眼就消失了。却和他那句话一起,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

  他家的房屋本来是两间东屋。他罚劳改期间,发生两件不幸的事:一是他的大儿子——我的春智叔淹死在我家东面的环城河里,二是他家北边一间屋子塌了。他回到家里,发现大儿子死了房子塌了,曾经大声哭泣,我亲耳听见过一次。

  北边一间房子前面,有一棵枣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树冠亭亭如盖。亭亭如盖的那棵枣树,春天里,郁郁葱葱,秋天里,结满红枣。那一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深夜,我四爷把自己悬吊在那棵枣树杈上,仅仅四十岁,就辞别人间。

  我爹,比我四爷小三岁,他八十岁左右的时候告诉我,“你四爷太老实,没心眼,人家挖坑,他稀里糊涂往里跳。”

  我却不这样认为。

  人是会思想的动物,一个人的思想是最活跃的,很可能在大脑中不停闪动。不停闪动的杂念,有很多是出于个人欲望和情感的,大概得有好些与当时“大公无私”的政治伦理不搭界。凡是不符合“大公”范畴的一闪念都要斗争,一个人,即使累不死,也得把自己斗得像个迫害狂,非精神抑郁不可。要是再逼着人说出来,进而群起而攻之,网络罪名,更是灭绝人性。

  显然,“狠斗私字一闪念”,荒诞不经,经不起逻辑推敲。

  但是,一九六五年春节,大力提倡“移风易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社会上,“斗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正为一九六七年开始的一场“革文化的命”的十年浩劫做铺垫。

  那个时候,特别是后来的政治大动乱年代,“狠斗私字一闪念”,却带着“政治正确”的光环,很多人对此坚信不疑或者有疑而不敢质疑。

  我四爷,一个出狱不久的人,却对“狠斗私字一闪念”表示质疑,而且,能对我说出来,足见,他是肯动脑,有独立见解的人。他的个人悲剧,也许与他的这一个性有关。

  转换一下话题。

  贴春联,本来是辟邪祛灾的,起源于“桃符”。宋代王安石有诗句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古时候,每逢春节,家家户户,用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或者用纸画上他们的图像,悬挂、张贴或者嵌缀于门上,为的就是祈福灭祸。古时的人都相信,桃木有镇邪驱鬼的作用。后来,两个神灵的名字,又逐渐改作吉祥文字,也就是春联。文献记载中收录最早的春联是“三阳始布,四序初开”,唐人刘丘子,撰写于开元十一年(723年)。后来,出现更多字的春联,主要是七字联,也更讲究平仄、对仗、语言的优美和寓意的吉祥喜庆。

  按说,春联属于旧传统文化,应该被彻底“移风易俗”,也许是它的大红颜色跟“红旗”的颜色一致,才使它得以幸存。幸存的是颜色,内容却被“革命”化。

  一九六五年春节,我和四爷一起贴的那幅春联,就是明证。

  二

  “来!三儿!我教你写毛笔字。”

  说这话的,是我堂姑父曹克强。他本来在我县当宣传部副部长,又调到其它县,调走没多久,政治大动乱开始了,他被冲击,躲到我们三弯巷。春节时候,他就为我们大家族的每家每户写春联。

  他毛笔字写得非常好。20世纪90年代,获过很多次全国或者省级大奖,是国家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省级书法家协会会员。2017年春季,他逝世前一年,市牡丹书画院还举办过他的个人书法展览,轰动一时。

  他身材魁梧,戴着眼镜,沉静儒雅,挥笔写字时,心气平和,缓缓行笔,沉着有力。

  邻居申青峰爷爷,民国时期上过学,看见他的字,赞叹道:“克强这字好,颜体骨架,魏碑笔力。”

  过去,我们一个大家族的春联,都是我三爷写。他来了,自然当仁不让。

  姑父写春联,让我帮忙——割纸,抻纸,将写好的春联移动到空闲地方晾干。那一天,正写着,他就提出了要教我写毛笔字。我看他写字,心里蠢蠢欲动,想,我要是能像他一样写春联就好了。每逢春节,我家门口贴上我写的对联,那得多有面子啊。

  他提出要教我写毛笔字,正合我意,自然一口答应。

  他一边写,一边给我讲如何执笔,怎样运笔。又给我写了一个大大的“永”字,给我讲“永字八法”,让我摹写。还给我一支毛笔,一些墨汁,让我练习。

  我就找些旧报纸,一笔一划,练习写字。有几次,拿给姑父曹克强看,他非常认真地评点。

  “这一捺,顿笔和提笔都很好,写出了劲道。”

  “这个字,撇太长,左右不协调。”

  还不忘了给我打气,“行!你对字体的间架结构把握不错,进步很大。只要下功夫,一定能写出一笔好字。”

  那之前,我上小学五年级,虽然也偶尔上过毛笔字课,却只是接触皮毛,真正了解毛笔的基本规律,并开始正儿八经写毛笔字,完全是从姑父曹克强教我开始的。他是我毛笔字的启蒙老师。

  姑父写的春联,选取内容,大多是当时“领袖”的诗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几乎不写政治口号,也不写传统意味浓厚的春联。

  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规避?

  也许是吧?

  政治口号,太缺乏艺术性。传统意味浓厚的春联,很可能有“旧文化”嫌疑。“领袖”的话,当时被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选“领袖”的诗句写春联,绝对没有政治风险,也能体现书写者有一定的艺术鉴赏水平,可谓一举两得。

  时代政治潮流,总要多多少少影响时人方方面面的取舍。写春联,也如是。作为一个长期在宣传部门工作的人,他也无法彻底摆脱政治时风的影响,却又不愿太违背常理,因而,写春联,主要写“领袖”诗句,应该是他明智的抉择。

  三

  姑父曹克强教我写毛笔字,很快就派了用场。

  学校造反派的老师找到我,说我是“小白塔”(当时,我们学校大门口两旁的柱子上,分别有一个小白塔。造反派的老师们,就用小白塔指代过去的学校教育)培养的“小绵羊”的典型,让我以身说法,反戈一击,写批判稿,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我参照报纸和别人的大字报,套用当时流行的口号式语言,东拼西凑,写了一千多字。一位老师看了,又略加改动,让我在批斗校长的大会上念。

  念完了,又把我叫到老师办公室,问,“你会写毛笔字吗?”

  我答道:“写不好。”

  那老师就递给我一支毛笔,让我写。

  我写了几个字。

  那老师说,“你可以啊!”接着说,“这样吧,给你几张白纸,你就在这里把你的批判稿抄一遍。”

  我就懵懵懂懂抄起来。

  后来,看到我抄写的大字报和造反派老师地贴在一起,心里暗喜,还偷偷告诉一位知心同学。他听说是我写的,瞪大眼睛,问我:“真的,真是你写的!”

  “当然了!”我豪气十足地回答。

  再后来,“停课闹革命”。也忘记了是谁引荐,让我去一个叫“红色造反者联络站”的组织,在那里,整天抄写大字报,在蜡纸上刻写批判稿。无形中,又练了字。

  下一年的春节,我真拿起毛笔写起了春联。写好的春联,贴到我家和我爷爷家门口,邻居申青峰看见了,啧啧赞叹:“三儿!你这毛笔字,是跟你姑父曹克强学的吧?”

  我嘴上说,“是!跟我姑父相比,差远了!”心里还是挺得意的。

  其实,那时候,我的毛笔字,也只是模仿姑父曹克强的皮毛而已。后来,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始终没有下真功夫练习,所以,一直没有长进。

  不过,春节之前写春联,却坚持下来了。

  四

  “俊明,你得跟我学写字!”这是王岳汉老师对我说的。

  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们都是高中语文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办公。我上高中之前,就见过他的字,行草结合,行云流水,已经是我县很有名气的书法家。

  现在,耄耋之年的他,诸体兼通,超凡脱俗,清雅古朴,自成一体,随意写来,气韵流淌。早就在国内书法界声名大振。我经常把他的字晒到“美篇”和“微信”朋友圈里,与朋友和书法爱好者共享。

  那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认认真真地练楷书,临魏碑。当时,他要申请省级书法家协会会员。必须楷行草皆通,为了提升楷书水平,除了备课上课改作业,剩下的时间,他几乎都用来练字。

  我看他每天练字,心里很佩服。当着他的面,又不敢班门弄斧。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提出要教我练字。

  我含糊其辞,应承几句。依然不敢在办公室写毛笔字,还是怕在行家面前丢丑。买了几本字帖,有空儿的时候,在家里偷偷练几笔。只是,缺乏耐心,没照着一种字体集中打基础,东一榔头西一斧,今天,练柳体;明天,练欧体;第三天,又练颜体。练来练去,哪种字体都没写好,过去跟姑父曹克强学来的皮毛也丢了。

  后来,几乎就是随意乱写,看着顺眼就行。而且,用于练字的时间,更少。

  然而,春联,还是要写的。

  一般屋门的对联,小字,写顺溜了,瞅着还凑合。大门的春联,需要写大字,大字,平常练得少,总是捉襟见肘,写来写去,总有败笔。瞅着败笔,心里十分不自在。好在,没有当面揭丑的,不至于太难堪。

  改革开放之前,我书写的春联内容,也跟我姑父曹克强没有多大差别。那之后,就大多靠近传统了。为此,我买了好几本春联书,每到春节时,就从中选择我认为适合的,写在大红纸上。

  邻居,只要提出来,也不怕丢丑,总是要给人家写的。我在东关育英巷三十六号院住的时候,最近的四家邻居,都是我们的本家长辈。他们家大门小门的春联,连同“满院春光”“出门见喜”、轧水井上的“清泉常流”,老灶爷画像两边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都得一一写来。

  偶尔,还会给单位同事写。

  给邻居写,也要看对象选内容,尽量让春联内容与他们的家境相贴切。给同事写,当然要选与职业相称的,如“东风吹奏园丁曲,大地迎来桃李歌”。

  家里的,自然非我莫属。

  我爹娘的房间门口,经常写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或者“天地和顺家添财,平安如意人多福”之类的吉祥语。我二哥,平时,和我二嫂子相安无事,喝醉了,可能会拌嘴,我就写“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或者“老少平安千秋乐,家庭和睦万事兴”,吉庆之中,暗含劝勉。

  有时候,还自撰。

  我在清心苑居住的岁月里,大门口的春联,好几年都是“胸藏翰墨人独立,腹有诗书气自华”,上联,是我自撰的,下联,取自苏轼诗句。堂屋门前,有一片翠竹;后院里,还经常听见黄莺鸣唱,我曾自撰一副对联:“门前翠竹摇风骨,院里黄莺唱欢声”。

  五

  2008年,搬到园丁小区,一开始,贴了一两年自己书写的春联。后来,孩子单位发的,或者别人送来的,都是印刷品,很精致,都比我写得好看,就贴印刷品。

  再后来,出现了制作精美的挂件。福字挂件,灯笼挂件,鞭炮挂件,都有。大年三十,挂出来,元宵节以后,摘掉,放好,下一年,还可以继续使用。放好了,可以使用三四年。既好看,又环保,何乐而不为?我家,就不再贴春联,改做悬挂挂件。左右前后邻居,看着我家悬挂的挂件挺漂亮,也有仿效的。

  当然,亲笔书写春联的习惯,戛然而止。

  2020年,又搬一个新家,还是悬挂挂件。

  今年大年三十,我家悬挂的,就是去年挂过的。放了一年,依然完好。

  庭院大铁门中间,悬挂扇面挂件。金黄和中国红搭配,花卉和锦鲤图案,簇拥着大大的红“福”字,另一面,扇面里,云纹烘托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字。红色丝绸带中国结,镶嵌扇面周围。下面,有两条红黄搭配的锦鲤,锦鲤下面,是红色吊穗。大门两旁,分别悬挂红黄搭配的灯笼串和鞭炮串,每一个灯笼和鞭炮里,都有“福”字。

  屋门前的玻璃门上,也悬挂一对与庭院门口形貌大致相似的挂件,只是,面积稍微小一些,扇面里,也有大大小小的“福”字以及“家和万事兴”“富贵”“平安”的吉祥语。

  这些挂件,咋看,咋靓眼;咋看,咋喜庆。

  恍然之间,我拈着毛笔写春联的场景,已经被时光流水冲刷成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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