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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黄土地(小说)

2022-12-10 21:31:08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昨晚,我梦见了父亲。一直以来,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是模糊的,甚至是空白的,可以说,空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一点儿墨迹。我竟然在梦中梦见他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梦中的父亲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打着发油,闪光,脚上是三接头皮鞋,锃亮,打着领带,一副老总的派头。

  我诧异,整个上午,脑子里都闪着同一个问题:梦中的人真是我的父亲吗?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白天为了生意东奔西跑,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思念父亲?这是不可能的。况且,那是一个没有丝毫印象的人。我脑子有病吗?但我确确实实梦到了,梦中,那个人冲我笑,我也冲他笑。他让我喊他“爹”,我就莫名其妙喊他“爹”。他答应得很干脆,我心里暖烘烘的,我终于有爹了。

  小时候,在伙伴的眼里,我是粒“野种子”,因为我没有爹。他们叫我“野杂毛”,我只得忍着受着。我问母亲,母亲只是抹泪。她纤瘦的身子颤抖着,我的心发颤,不再忍心追问下去。后来,听邻居李婆婆私下给我透露了些风声,说我阿爹在我一岁时在煤洞子挖矿,煤洞子塌方,整个山都陷下去了,阿爹被埋在了远方。一岁的我不知高低不知水烫,哪来的记忆?真是可笑,我居然梦里梦到父亲了。我怀疑我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但妻子证实了,她听到了我梦中呓语,连声叫着“阿爹”,是她把我从梦中叫醒的。妻子发问,春生,你有阿爹吗?我咋没见过?春生是我的乳名,春天生的,就叫春生,山里人都是这样取名的。我嗫嚅着:我都没有印象,你怎么可能见过?有一个铁打的事实:我不可能是石缝里冒出来的,或是土里钻出来的,是生命,都有其根源。

  母亲不容易,硬是肩头扛一个背上驮一个怀里抱一个把我们姐弟仨儿拉扯大。

  俗话说:靠山吃山,临水吃水,庄稼人靠的是黄土地。山里的土地贫瘠,全是坡地,没有机械耕作,全靠肩扛背驮。母亲娇小的身子逐渐强大、伟岸起来,没日没夜地干活。为了养活一家人,为了供我们姐弟三人读书,母亲不仅把分自家的土地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多垦了几亩地。好在我们姐弟三人都听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都是干活的好手。我最小,家里的三头猪是我包揽了,两个姐姐放学之后都奔向地头帮母亲干活。沟里人啧嘴说,王椿香是个男人,俩女娃儿也成了男人,一家的男人。母亲硬生生地把我们姐弟三人供到了大学,毕业后我们在城里工作,落了户,成了城里人。

  椿树沟是我的家乡,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沟,狭长狭长的,似一斧头在崇山峻岭中劈下来的。沟底有股清溪,日夜潺潺地流着,被滋润的香椿树,高大、伟岸,年年生出嫩嫩的香椿芽,清甜爽口,是城里人的美食佳肴。我家门前延伸至沟底有几十棵香椿树,正值壮年,每年春季,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人采摘,然后淖水、腌制、晾干,驮到街上去卖,收入很大一笔钱。母亲腌制的香椿芽没等驮到街上,就被路人闻到了香味,一扫而光。母亲清秀、干练,小巧玲珑,天生一副美人胚子,犹如沟里的百合花,大美人一个。母亲身上女人的体香,加上香椿芽的浓香,使得沟里沟外的人忘记了她的真名,都叫她“椿香”。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她叫王椿香。这些年来,我和大姐、二姐家里的储藏室一直都有着沁香的香椿芽。

  母亲不愿意来城里生活,为此,我和大姐、二姐颇费了一番脑筋。

  几年前,母亲破天荒地从椿树沟来了城里一趟。当她穿着粗布衣、千层底站在我面前时,腰上还系着根腰带,一副山里人的打扮。我很惊愕,又喜又羞,喜的是母亲终于开窍了,肯到城里来了,羞的是她如此的打扮确实让我这个体面的城里人感到汗颜。母亲不会按电梯,站在楼房底下就嚷着,春生,下来,娘有话对你说。幸好,我家住的楼层不高,五楼,她尖而细的声音震得阳台上的玻璃哗哗响。我慌忙跑到楼下。母亲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阿娘,你咋来了?”

  话说出去了,我才发觉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收也收不回来了。

  母亲把眼一瞪,目光中有些怨气,似乎在说,我不该来吗?

  我忙改口说:“这么早,还没吃饭吧?”

  “吃过了。”

  母亲把她手中的包裹递给我,不用猜,那是我最爱吃的香椿。

  “走,阿娘,去吃碗面。”

  马路对面就是面馆,我接过包裹,拉着母亲去对面的面馆。

  母亲纹丝未动,执拗地说:“春生,阿娘吃过干粮了,快,跟我回去,家里有大事儿。”

  我心里一惊,母亲说家里有大事儿,就是有大事儿,这是肯定的,不容置疑的。

  “阿娘,啥大事儿?不耽搁你吃碗面的时间。”

  母亲第一次来城里,我总不能让她啃着自己的干粮再回去。我执拗地拽着她向面馆走去。

  “春生,我哪还有心思吃饭,你赶紧跟我回去,不然……”

  “不然?怎么了?”

  “你就永远别再想吃沟里门前的香椿芽了。”

  母亲的话确实有些吓人,像是在跟我诀别,又像是在跟我永别。我快速将包裹拿回家,又折返下楼,和母亲一起回椿树沟了。

  道路有些崎岖、逶迤。一路上,我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专注开车。母亲的脸上挂着阴郁,自小到大,母亲虽为女人,娇小玲珑,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一个大男人,如沟里峻拔的群山,巍峨、雄伟而高大,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吐口唾沫是枚钉,我和大姐、二姐只有俯首贴耳听的份儿,不容我们争辩。当我们姐弟三人都在城里落户之后,经过商议,决定将母亲接到城里来住,享享清福,安享晚年。当我把意见说给母亲后。母亲听了,果断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我离开椿树沟,咱家的土地咋办?咱家的香椿芽咋办?咱家猪圈的猪咋办……她的嘴巴如竹筒子倒豆子,一下子全倒了出来。我说,阿娘,沟里的地不种了,我和大姐、二姐还养活不了你?倒是香椿芽、土猪肉、土鸡蛋没有了,我可以到采摘的季节时回去买一些,保证够你吃。母亲翻了几下她的眼睛,说,城里的粮食都是化学肥料,满口的尿素味儿,吃了破坏身体,还有那香椿芽、土猪肉不是自己亲手做的、喂的,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再说,来了城里,我住哪儿?和你们一起,你们姐弟仨不说,但姑爷、媳妇心里会乐意吗?母亲的态度很坚决。我说,阿娘,你若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在外面给你租间房子不就行了,再说了,眼前我姐弟仨日子都好过了,不缺那几个钱儿。母亲说,春生,你咋糊涂起来了?有几个钱儿,就不知勤俭了?孙儿、外孙都在慢慢长大,大把大把花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母亲说得条条在理,我拗不过她,只好作罢。沟外的路都是早年铺的水泥路,有些破烂不堪,沟里的路都是泥土路,泥泞难行。母亲坐在副驾上,神情如我一样专注,生怕出了岔子,倒没叨唠她口中的大事儿。

  车子蜗行了两三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家门口的沟底。沟里萧条、颓废,大部分庄户都搬到了沟外,还有部分贫困户也被安置到沟外去了。我们家出了三个大学生,都在城里落了户,不属于贫困户范畴,没有安置房。沟里留下来的庄户极少,我家院落周围原有十几户人家,高峰期达到二十几户,而如今只剩下了两户。还有一户人家就是老铁叔。老铁叔姓李,是个光棍儿,早年养了两头牛,给沟里人犁地耕田,有铁犁、铁耙,沟里人就叫他“老铁叔”。老铁叔有个远房侄儿,是我的发小,叫“六指子”,其左手拇指畸形,无端生出个小指头,故得此名。老铁叔有点儿铁,铁公鸡的铁,抠屁眼吮指头,给人犁田耙地,算到几分几厘,是个爱财的主儿。就这样一个人,却把“六指子”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他属于五保户,沟里分了安置房,他给六指子占着。他很勤劳,没日没夜地种地、捞钱,都给六指子存着,听说六指子城里的房子都是他掏腰包买的。如今,整条沟也不过十几户人家了,尽是些孤寡老人。母亲板着脸下了车,我也跟着下了车。我脑子里一团糊浆,迷惑极了,心里打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我深知母亲的艰辛,把我们姐弟三人拉扯大不容易,如今日落西山,不论她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顺者为孝。

  老铁叔的家在我家的下边,三间土瓦房,没有抹白石灰,经过岁月的洗涤,墙体变得斑驳,黑漆漆的,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我家紧跟在他的屋后,坎上和坎下的关系。我家的房子与他房子有些不同,母亲爱美爱干净,用麦壳拌黄黏土把墙体抹了一遍,然后又抹上白石灰,房子在这片贫瘠、萧条的土地上格外耀眼,与母亲一般美丽,显得有些高大尚,更显得有档次、有品味。远亲不如近邻,我家与老铁叔的关系还是更亲密一些,老铁叔虽然吝啬,铁公鸡一个,对我还是法外开恩。在那个充满饥荒的年代,老铁叔摘到好吃的野果子,如五味子、八月拃、野海棠之类的,别人家的孩子是要不到的,但总是少不了我的。由于这种缘故,我对老铁叔格外亲热一些,老铁叔爱抽烟,成年后每次回去,总少不了给他捎条烟。

  下了车,我从后备箱拿出了条烟。母亲见状,一把从我手上夺下烟,扔进后备箱,低声怒吼道,不许给,白眼狼。我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母亲这是怎么了?真是奇了怪了?以前不是这样的,每次回老家给老铁叔的“见面礼”,母亲是不阻拦的,也是缘于老铁叔家有耕牛的时候,对我家也是特别的照顾,除开我家,其他庄户是分厘不让,鸡蛋里算出骨头。我没有深究其缘由,沟里有传言,说老铁叔暗地里喜欢母亲,不如两家合一家。我想,传言早就传到母亲耳朵里了,但母亲从不为所动。我心里明白,母亲是瞧不上老铁叔的,对他的殷勤爱理不理,充耳不闻。不管怎么说,早年老铁叔对我家是有帮助的,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今个儿,她怎么这么绝情。我只好悻悻顺从了母亲的意愿。

  我跟在母亲后面向老家走去,远远瞧见了老铁叔。他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像是上辈子欠了他一屁股帐似的。

  “铁公鸡,走,到地头去。”母亲的话语严厉,充满着威严。

  到地头去?去干啥?母亲一生与土地为伍,以土地为伴,常年耕作在黄土地上,家里的土地都被她打磨得软乎乎,像刚出笼的馒头。我家黄土地的亩产量总比其它庄户的多产上一百斤。她爱土地胜过自己的生命,到眼前为止,我们姐弟三人家里的粮油都是母亲种出来的,吃着它,心里就有了家乡的味道。父亲不在了,我想,在她寂寞难耐的时候,她就在黄土地耕作。土地是母亲的终年伴侣。

  我一脸的迷惑,热脸去贴老铁叔的冷屁股,厚着脸皮堆着微笑打着招呼:“老铁叔,最近身体可好?”

  没有回应,一阵山风吹来,把我的热情吹得七零八碎。要是以前,他一定满脸堆笑,用他老牛般的声音回应着,哦,春生啊,回家看看,好呀,跟老铁叔唠叨唠叨。我递给他一支烟,点上火。他眯着眼睛吸着,很专注很过瘾的样子,是一种幸福。接着,他便有唠叨不完沟里的事情。

  “去就去,正好也让春生看看,你就欺人太甚,霸道,老巫婆。”

  前些天,老家下了场暴雨,是母亲嫁到椿树沟后最大的一场暴雨。暴雨如同一头魔兽,把沟里的土地冲涮出许多沟沟壑壑,泥石流漫过了土地,使得沟里的土地面目全非。

  “春生,这块‘牛肚脐’是我们家最好的土地,你可记得地界?”母亲指着屋后的黄土地问我。

  我放眼望去,这块“牛肚脐”是我小时候经常劳作的地方,中间有块黑石头为界,右边是我家的,左边是老铁叔的,如今,左右两块沃地都被泥石流漫过,像一片汪洋大海,哪儿还有什么黑石头?

  我说:“阿娘,就为这点儿地界的黄土地,专门去城里来回跑一趟,划得来吗?”

  我又放眼望去,原来地界处挖出了几个大坑,看来,母亲与老铁叔早已大打出手,为此事儿闹到水火不溶的地步。就母亲那性子和脾气,肯定把老铁叔骂得狗血淋头。但老铁叔也不是个善茬儿,早年时,就因为他的暴性子,把到手的婆娘吓走了。我哭笑不得,母亲和老铁叔就为这点儿黄土地,至于吗?如今,时兴打工经济,沟里很少有人再种地了,大部分人都去城里务工,几天的工钱,就把一年的庄稼钱给挣回来了。

  母亲有我在身旁,底气硬了些,腰板挺得直直的,斜睨着眼睛,不以为然地说:“春生,你咋这么糊涂?土地可是一生一世甚至几代人的事儿,不能丢,是庄稼人的根,铁公鸡想占咱家的土地,一分一厘都不能让,除非我死了,死后也不能让,土地是我们的根儿。”

  老铁叔板着脸,更严肃了,说:“嫂子,不,王椿香,我早已让了一步,你不能得寸进尺。春生,你看,我记得黑石头原来在这个位置。”他边说边比划着,指着最靠右的一个坑嚷着,声音如老牛般。

  我顺着老铁叔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左中右各挖三个坑,就是不见黑石头。可见,母亲和老铁叔为了找出黑石头,还真费了一番周折。说实在的,此时让我判定黑石头在那儿,我还真不知道在哪儿。

  “铁公鸡,明明是我让了一尺,你还真得寸进尺,恶人先告状,真是无耻之极,猪狗不如。”母亲边嚷边比划着说,原来的黑石头就在最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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