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于1963年的秋天。那个年代的青年已经可以自由恋爱了,但大丫并非父母爱情的结晶。父母的结合虽然不是包办婚姻,但也多少有些不得已。
大丫的母亲原是村子里一户寡妇家的童养媳,新中国成立后那家的“哥哥”到城里找了份工作,自由恋爱上了一位姑娘,在城里安了家。乡下的养母去世后,亲如一奶同胞的“哥哥”把她接到城里念书,已经在城里嫁人的两个姐姐对她也很照顾。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嫂子有时会给她甩脸子,说些“吃白饭”等难听的话,还会背着她给自己做些好吃的;哥哥生性怯懦、少言寡语,虽不会和嫂子一起难为她,但也不会对妹妹说些暖人的安慰话。眼见着她就要高小(小学)毕业了,嫂子却说成啥都不愿再供她上学了。姐姐们给她出主意:干脆找个人嫁了算了,这样既不用再遭人白眼,又能有人供着继续完成学业。两全其美!十六岁的母亲思来想去,觉得这或许是条出路。姐姐们看到倔强的小妹终于点头同意,就开始四处踅摸合适的对象。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半月功夫,她们就替她找到了一个适合的青年——大姐院儿里一个女邻居的弟弟,比母亲大八岁,在另一个城市的师范学校读书,将来毕业可以当老师。母亲一直就热爱学习,一听对方是个文化人就有点儿心动了,于是决定去见个面。那个年代,身高1米6多的母亲算是女人中的大个子,她跟在身材瘦小的小脚姐姐身后去相对象,还没进屋就从窗玻璃望见一个男青年端坐在炕沿上,两条腿晃荡着够不到地面,可见个子有多矮。母亲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落到了肚子里,凉透了,她招呼也不打转身就离开了。母亲的姐姐进屋和对方寒暄之后,转头发现妹妹不在身后,好不尴尬。她赶忙转身追出来,在大院门口的大石头上找到了妹妹,问清原因姐姐劝她不要心高气傲,眼下找个安身之处完成学业才是当务之急,再说小伙子除了个子矮点儿外,人家仪表堂堂,还是个知识青年,条件够好了。母亲说让她再好好想想,那个下午母亲在大石头上一直坐到天黑,没有人可以帮她拿主意,十六岁的少女最终不得已做出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把自己嫁了。
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大丫的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在一间租来的小平房里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家里除两床被褥外别无它物。婚后不久,父亲就去另外一个城市继续学业,留下母亲独自一人学习生活。父亲寄来的生活费根本无法维持日常的开销,除了上学母亲还需打零工添补家用。好在不用再看人脸色,还有父亲的姐姐不时地嘘寒问暖,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母亲总算坚持到高小毕业,并且顺利地在当地报社印刷厂找到了工作。因为丈夫不在身边,也为了节省开销,她住到了厂里的集体宿舍,和一帮姐妹一起工作生活,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快乐。母亲喜欢打篮球,怀孕四个月还在球场上运球、上篮,师傅劝她不能再打球了,很危险,她才不去了。快到预产期时,一天下班后,姐妹们相约去参加厂里的舞会,要母亲也一起去热闹一下,母亲拒绝了。谁知还没等打扮好的姐妹们出发,母亲产前的阵痛就开始了,多亏师傅有经验,指挥着同宿舍的姐妹们找人帮忙,七手八脚地把母亲送到了医院。到医院后没多久,伴随着细细的哭声,身体瘦小、毛发黄黄的大丫就来到了人世间,开始她热热闹闹的人生。
母亲有了孩子就不能再住宿舍,只好租了房子搬出来住,后来父亲也从任教的偏远学校带着自己的档案“逃”了回来(现代人的自动离职),失业在家。好不容易托人给他找到一份泥瓦匠的工作,为了生活父亲这个“知识分子”不得不干起了累人的体力活,而且一干就是一辈子。父母都要工作,小黄毛丫头大丫一岁多就被送到了母亲厂里的托儿所,喝着清可见底的小米粥,穿着尿湿无人换的衣裤,冬天里小手冻出了疮。没有工作的大丫的姑姑看不下去了,主动承担起照顾大丫的任务。尽管姑姑自己已经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姑姑和姑父对大丫这个侄女儿却格外的疼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姑姑告诉表哥表姐都要让着她,什么事儿都要随她的心思。在姑姑家,大丫被宠的很任性,谁的话也不听,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有一次,姑姑院子里一个和大丫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嘲笑大丫是个莽撞鬼,叫她“半头砖”。大丫一听火儿往上窜,随手拿起地上的半块砖砸在那个男孩的头上。名副其实的“半头砖”啊!男孩的头上瞬间鲜血直流,幸亏大丫是个小孩子力气小,要不然这一砸就得出人命了。大丫被那场面吓呆了,眼睛瞪得老大,站在那里木头人般一动不动,心砰砰地跳个不停。男孩妈妈带着孩子去找姑姑理论,姑姑立刻带男孩去包扎,但事后却责怪那男孩嘴欠先骂了她的大丫,不然的话她的大丫怎么会打他呢!原本觉得自己惹了祸的大丫听姑姑这么说,心中的胆怯瞬间蒸发,小胸脯一挺,恢复了不可一世的样子。
在姑姑、姑父的宠溺下大丫疯长到七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才被父母接回自己家。这时她家已经从原来租借的小平房搬到了母亲单位分的两间东平房,家里还添了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小忠和小三岁的妹妹二丫。被宠惯了的大丫上学之后成天惹祸,老师总叫家长到学校去解决问题。去的多了,班里的同学们都认住了大丫的妈妈。有一次下午自习课,孩子们看到大丫妈走过班门口,纷纷从门缝窗户上朝外看,齐声大喊:大丫妈!大丫妈!“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丫在那个班实在待不下去了,父母只好托人把她转学到另一所离家更远一点儿的小学。到那所学校上学的第一天放学后,大丫就迟迟不归。母亲在家里等得着急,正打算出去寻找,却看到大姑家已经工作的表哥领着浑身是土的大丫回来了。原来她和同学打架,人家把她推进了路边的土坑里。表哥下班经过那里时,看到她背着书包,正从那坑里顽强地往出爬呢。
淘气的大丫屡屡犯错,免不了要受到父亲的责罚。可每当盛怒的父亲奔过来要揍她的时候,她就会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窜老远,追不到她的父亲只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生气地大骂,威胁等她回家后再收拾她。机灵的大丫会在外面游逛一段时间,估摸父亲应该已经消气儿了,才慢慢悠悠地踱回家去。
在家里,弟弟妹妹都得听大丫的,不听话就得挨揍。父母上班后,她就指挥着他们拉风箱的拉风箱,打扫家的打扫家,她站在一旁监工,俨然一副指挥若定的将军形象。不过“将军”有时也会干些不光彩的事儿。那时候的白糖需凭票供应,是不能随便吃的。母亲会把买到的白糖锁到红色的大躺柜里,只有在特殊的时节或特别的情况下才会拿出来用一点儿。由于和衣物放在一起,那白糖拿出来时总有股卫生球的味道。即便如此,那甜蜜的诱惑也是难以抵挡的。终于有一天,粗心的母亲从大躺柜里取完东西后忘了上锁就去上班了。大丫岂肯错过如此天赐良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手伸到糖罐里抓一把糖,揣到裤兜儿里,把沾满糖粒儿的手在裤腿儿上胡乱地蹭几下,盖好柜盖儿便匆匆逃离犯罪现场。整个过程大丫都觉得有只兔子在自己胸口跳个没完。母亲下班回到家,发现大柜边的地上散落着少许白糖,她立刻叫来三个孩子“拷问”,她看到大丫的眼睛不停地忽闪着,右手揣在衣兜里,一动不动。母亲走过去,拽出她的手,从她的衣兜里摸出些白色的晶体。没等她开口质问,大丫“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整整一下午的忐忑不安终于得到了释放,小偷不好当啊!偷吃的大丫免不了挨妈妈一顿臭骂。
“Everycoinhastwosides.”如果正向看的话,大丫是泼辣的、勇敢的、能干的。刚上小学的大丫就能踩着凳子给坐月子的妈妈擀面条煮面条,只不过面条下锅之后,她就奔到院儿里和小伙伴们跳皮筋儿去了。直到听见躺在炕上的妈妈喊自己,她才突然醒悟,急急地奔回炉灶边,那面条早已化成一锅黏稠的面糊。大丫少不了又挨妈妈一顿责骂。
那个年代,买菜不叫买菜而应该叫抢菜。菜市场里买菜的人们总会排着长长的队伍,但一旦开始卖菜,队伍就会变得你挤我、我推你的混乱起来。尤其是到了秋天,自然成熟的粉红色的西红柿熟得裂开了口,阳光下果肉沙沙的闪着点点银光,很是诱人。这样裂口的西红柿不易保存,往往很便宜,一毛钱就能买一大盆。大家纷纷抢着买,如果运气好买得到的话,就可以把西红柿弄碎装瓶,蒸熟后做成西红柿酱密封好,留到冬天调剂颜色单调的餐桌。有一年秋天,听说有便宜的西红柿卖,小院里的大孩子们都拿着家里的铁盆铁桶,直奔菜市场去挤着碰运气。别家的孩子都垂头丧气地拎着空盆儿空桶回来,抱怨抢购西红柿的大人们围成了一堵高大的人墙,他们根本无法靠近柜台,西红柿不一会儿就被抢光了。而大丫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小脸儿汗津津的,缩着脖儿,弓着腰,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盆西红柿满载而归。邻居们看到了,一边责怪自家的孩子笨,一边好奇地询问大丫是怎么买到西红柿的?大丫放好盆儿,直起腰,长长的舒一口气,抹一把头上的汗,得意地炫耀:菜市场里挤满了人,闹哄哄的,她猫着腰挤到大人们的腿缝中间,然后使劲地踩他们的脚丫子。当他们抬脚的时候,她就趁机往里窜,就这样两窜三窜地她便挤到前面去了。邻居们纷纷夸赞大丫机灵,心眼儿活泛,妈妈看着得意忘形的大丫露出欣慰的笑容。
上了中学的大丫,遇到了喜欢她的班主任赵老师。士为知己者死!每次大扫除大丫都是那个撸胳膊挽袖子,干得最欢实的,不干到大汗淋漓、浑身浸湿她是不会停下来的。此时的大丫也学会了如何与同学和平相处,豪爽的性格使她很容易就交到了朋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城市里中学毕业的年轻人要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去广大的农村锻炼自己。为了能让中学毕业的大丫留在城里,父母求人帮忙给她在火车站旁的理发店找到了当学徒的工作。妈妈站在理发店外,偷偷地看着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大丫穿着宽大的白大褂,踮着脚尖儿给人洗头的背影时,心疼地直抹眼泪。可大丫却没有觉得有多苦。不服输的大丫居然是学徒工里最早出徒的,她还代表理发店去参加市里举行的行业技能大赛,还得了奖。奖品是一本平装的新华字典。这本字典上学的二丫用了小丫用,父亲退休之后还在用。用到最后,字典的纸张已经发黄发黑,有好多页都开线掉了下来,但那扉页上的大红印章却一直都在,彰显着大丫的光辉历史。
粗心的大丫在工作中也出过事故。一次,大丫为一位熟悉的男客剃头,她先用沾满肥皂沫的刷子给客人刷头,白色的泡沫遮盖了他全部的头发之后,她便用锋利的剃刀开始一点点地剃头。她左手轻轻地按在客人的头上,右手娴熟地摆动着剃刀,刀下逐渐出现了光秃秃青色的头皮。她一边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客聊着天。也许因为是熟客,大丫手里的剃刀使得有点儿太过自信,一不留神儿就把客人后脑勺上的一个寻常疣(瘊子)给斩掉了。鲜血顿时涌出来,大丫赶快烧一块棉花怼在创口上止血。客人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大丫镇定地回答,把你的瘊子给剃掉了。她问客人疼不疼?客人说没觉得多疼。她居然还可以从容地开玩笑说,这下正好给你下下火,也免去了你到医院挂号就医的麻烦。
为了练习给女客烫发的技艺,无辜的小丫成了大丫手下的“小白鼠”。小丫那时候五六岁的样子,个头很小,给她烫发得在理发椅上放一个小板凳。她端坐在上面,头发被一绺一绺地用卷发棒卷起来,卷好的头发上逐一套上一块长方形的毡垫隔热,然后把一个个通了电的大夹子夹在卷好的头发上。每次烫发对小丫来说都不啻是一次“酷刑”:烫发水呛得人直流眼泪,卷发棒拉得人头皮生疼,通了电的大夹子烫得小丫呲牙咧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酷刑”之后顶了满头“羊毛小卷儿”的小丫便成了同龄小朋友们争相嘲笑的对象,冲着她“卷毛狮子狗,立地滚风骓”的一直叫到她的头发长长为止。可还没等高兴几天,小丫就又被大丫用冰棍儿或小零食诱惑着领到理发店,再次接受“酷刑”。
工作后的大丫,因为其豪爽活泼的个性很快就和火车站旁的各种售货员打成一片,给家里带来了诸多福利。餐桌上的饭菜开始丰富起来,大家吃到了豆腐、松花蛋、肉骨头等平时难得一见的美食;家里的生活用品也逐渐丰富起来,买到了当时需凭票购买的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四个喇叭的录音机,还有让院子里邻居们艳羡不已的18寸的罗马牌黑白大电视。有了大丫工作后的助力,她家摆脱了贫困的生活状态,逐渐走上小康。
上世纪八十年代,成年后的大丫赶上了下岗再就业,她不再干理发而开起了出租车。开出租车每天都能赚到现钱,一向大手大脚的大丫赚到钱就给自己和家人买这买那,从不计划。可后来出租车行业越来越卷,风光了一段时间的大丫又干回了老本行,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店。小店儿的收入除了支付平日开销之外,还要交纳自己的养老保险,日子过得紧巴巴。五十岁大丫开始领退休金,她便关掉小店儿,过起了“财富自由”的神仙日子。
大丫的母亲晚年时有点儿老年痴呆,动不动就冲着大丫破口大骂,原本脾气火爆的大丫却从不反驳,被骂急了自己躲起来哭上一回,然后继续无微不至地照顾老母亲。老父亲过了八十岁后,家附近的公共澡堂不再允许他独自洗浴,而老爷子又固执地拒绝在家洗淋浴,没办法,大丫只好陪着父亲去洗澡。她陪着笑脸儿求澡堂老板允许老父亲洗浴,她保证每次都在外面坐等,又同搓澡工商量付他双倍的服务费,恳请人家扶着父亲进出澡堂。或许是她的孝心感动了人家,父亲终于如愿地洗上了澡。大丫陪父亲去了几次澡堂后,便和澡堂老板、搓澡工熟络起来,父亲的洗澡问题总算解决了。
2023年疫情期间大丫的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她明显的老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但爽朗的笑声依旧。六十岁体检时暴露出大丫身体上的一系列问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心脏肥大、肺大疱、寒湿体质......看到体检报告后二丫非常担心,警告她别不当回事儿,要谨遵医嘱,千万不能大意!大丫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平时当心点儿就是了,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呀!大丫这性格呀,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儿了。
从1963年那个缺衣少穿的秋天,到如今捧着体检报告还咧嘴笑的老太太,大丫的日子就像她少年时抢到的色彩亮丽的西红柿,虽有磕碰,也总能熬出酸甜滚烫的滋味!
大丫的烟火人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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