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散文）

见我进门，老吴忙让我稍等片刻，双手仍不停地忙活着。反正是星期六，难得清闲，我便径直走向里侧，在一张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这是我每月都要光顾的理发店，是个夫妻店。说是理发店，其实，不过是一间小小的门面房而已，大约十五平米。临街立着一个“吴记理发”的活动招牌，下边压着一块砖头，以防被风吹倒。里面很简陋，墙面乳胶漆已发黄，对门的墙上贴了一些发型图片，左边有两张转椅，两张壁镜，还有一溜儿固定的工具台。靠门右侧是洗发池，最里面立着焗油罩，一把折叠靠椅。此刻，老吴正在给一个男人理发，老婆在给一个女人染发。我坐上那把椅子后，屋里显得愈发拥挤，若再来人，要么在外等候，要么只好转身走人了。

　　“最严禁酒令出台后，对餐饮业影响太大了啊。听说为了养活职工，各大酒店也出来摆摊了，菜品众多，价格还便宜。”

　　老吴很关心时事，随口聊起当下的热点话题。老吴其实并不老，刚过不惑之年，中等身材，留着平头短发，显得干练。在这条巷子里相处久了，大家都习惯叫他“老吴”，倒没几个知道他本名。

　　“可不是嘛。我昨天还到凯司令大酒店前买了肘子、卤鸡、小龙虾等，味道真不错，价格还便宜，场面很热闹。我明天准备再到中乐大酒店看看，它也摆摊儿了，五星级呢，抖音上都在宣传。这样一来，小餐馆的生意更差了。别的不说，你对面的家常菜馆不就是个例证嘛。”

　　“是啊，以前他们馆子每天都很热闹，现在基本没客人了，硬撑着呢。这种现象可不正常啊。老夏，你见多识广，你认为以后一直会这样吗？”

　　我从壁镜里看出，老吴称呼的老夏大约五十岁，两鬓斑白，面容白皙圆润，理着板寸。他应该也是老吴的熟客，像个机关干部。老吴的老婆正专注给人染发，一声不吭。我从镜中也看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容，有几道鱼尾纹，皮肤有些粗糙，齐肩发，也在五十岁左右。我边浏览手机边随便听着。老吴的手机一直放在工具台上，轻声播放着轻音乐，给这逼仄的空间添加了些许轻松的气氛。

　　老夏说，自从今年三月份实施中央八项规定深入学习教育活动以来，各地仍出现几起严重违规吃喝事例，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许多人受到了处分。为了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各地又纷纷出台了更加严格的禁酒令，导致餐饮业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不过，高层领导也发现有些地方执行政策出现了偏差，人民网和新华网先后刊发了《禁止违规吃喝，不是吃喝都违规》和《整治违规吃喝，不是一阵风不能一刀切》的评论，指出在执行链条中，个别地方“层层加码”，把“禁止违规吃喝”简单等同于“禁止吃喝”。这种行为也是懒政，是形式主义的变种。整治违规吃喝，不得影响餐饮行业正常经营和群众正常消费，不得违背政策搞一刀切、层层加码。中纪委也明确了违规吃喝的具体表现形式。我相信，这种现象不会长久，会很快得到纠正。

　　从这番言谈中，我就知道老夏也很关心热点问题，这段时间的学教活动卓有成效，看问题比较透彻。我不想接话，因为，这两篇评论我都看过。当然，在最近的学教活动中，我对违规吃喝的具体表现形式有了更深的了解，认为有些部门的做法的确欠妥，“歪嘴和尚念不了正经”。好在评论及时指出了一些部门的错误，中纪委也明确了要求，故而我也坚信这种现象不会长久。

　　“你们这个行当还是不错的，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老夏笑着说。

　　“是啊。小店就是简单的理染剪烫，理个发也就十五元，染烫稍贵些，平民消费而已。不过，有些老人还是嫌贵，说，城南河边那些沿路摆摊儿理发的，只要五元。”

　　老吴说的河边摊儿我路过时也见过，生意还不错，顾客都是老人，多刮光头。小时候在农村常见，他们挑着担子走家串户，理发只要五分或一毛钱，有的还欠着。“剃头挑子一头热”指的就是这套家什。老人勤俭惯了，这摊儿在老城里依旧有点儿市场也不稀奇。

　　老吴边剪发边笑着对老夏说。“你儿子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今年高考成绩不错吧？”

　　老吴健谈，话题转变也快，我领教了多年。老吴曾对我说过，他那时不好好学习，初中毕业后，就从农村进城打拼，学了理发手艺。二十多年来，在城里成家，有一双儿女，也买了房，生活还算稳定。不过，他也很后悔，受过不少苦，吃过不少没文化的亏，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有出息。

　　“还行。估计上个好点儿的大学应该没问题。”老夏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大学毕业后又当如何呢？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以后怎样难说呢。”

　　剪完头发，老吴给老夏洗头后，开始给他刮须洗面，都不再言语。

　　老夏闭着眼睛，热毛巾敷在脸上，蒸汽微微腾起，刀片发出刷刷的声音。他神情专注，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我瞥见门口晃过一个身影，朝里张望了一下，见里面拥挤，又悻悻地走开了。

　　趁老吴在皮带上磨蹭剃刀的功夫，老夏睁开眼，闷着声音问了一句：“老吴，你的孩子咋样？”

　　老吴手里的剃刀顿了顿，笑道：“女儿在上高一，学习很努力，成绩不错，可上初中的儿子太贪玩，整天就知道打游戏，学习成绩不咋地，气得我只想揍他。都像你的孩子那么成器就好了。对面菜馆的王师傅，他儿子原来学习也不好，后来开窍了，大学毕业后还顺利考上公务员，现在在街道办，让人羡慕。现在的孩子们要考编，前提还得有个大学文凭，不然连个报名资格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社会发展很快，有很多条路可走，也不都是非要进体制内，再说，体制内也不都是铁饭碗。要我说啊，只要肯努力，肯吃苦，总会有出路。我这个小小的理发店，不是也能养活一家人嘛。”

　　一直没吭声的染发的女人突然插话：“是啊，只要肯努力，都会有好的生活。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压力也大，我闺女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工资是比较高，可他们经常加班到半夜。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时间谈对象。明天是星期天，她正好休假，我准备带她去相亲。我今天把这花白头发染黑，就是帮她加分。”她刚刚带好焗油帽，老吴的老婆移来焗油罩，罩在她的头上。通上电后，蒸汽开始在头上弥漫，她就不再言语了。老吴的老婆轻声附和：“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太大了。有很多年轻人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既使结婚了也推迟要孩子。各有各的活法，不管怎么说，孩子们能平安健康就好。”

　　老吴用吹风机把老夏头上和脖子里碎发吹净后，去掉了围巾。老夏站起来，照着镜子，整了整衣领，露出满意的表情，付款后愉快地离开了。

　　“到你了。”老吴拍了拍我的椅背，让我坐到了老夏刚才的位置上。他抖开一条新洗的围布，把我的脖子围了个严实。

　　这时，又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老吴让他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

　　“生意不错啊。”看到又来了顾客，我笑着说。

　　“今天星期天，顾客比平时多些。我们挣的都是辛苦钱，哪像你们每月领着高工资呢。”

　　人熟了，老夏偶尔也会跟我开玩笑。这条巷子就在我们办公楼后面，他很清楚我们的工作单位，里面也有他的亲戚。他知道，眼下有不少单位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包括我们单位。大家都知道，也能理解，这是大环境造成的，困难是暂时的。

　　我说，没有哪样工作是不辛苦的，隔行如隔山。

　　老吴笑了笑，没再接话，手中的剪刀咔咔作响。

　　我头发稀少，很快就剪完了。记得好几次老吴跟我开玩笑，说，尽管你头发少，可到了这个年纪却没有白发，难得啊，肯定是不爱操心。我苦笑道，哪能不操心呢，烦心事多着呢。白发也有，只是很少，看不出来。可能是遗传吧，我父母七八十岁时白发也不多。我反过来也跟他开玩笑，像我这样的，应该收半费。他说，无论头发多少，我都一样对待，程序一道不少，凡事不能马虎啊。

　　出了店门，走在这熟悉的巷子里，我忽然觉得，理发店虽小，却能折射出众生世相。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借着理发的短暂空闲，无论熟客还是与初次进店者，都可各抒己见，畅谈时代发展、时事热点话题甚至个人命运等，像是一个狭小的话剧台，自己是演员，也是观众。另一方面，我认为生活跟理发相似，政策就是镜子，是规矩，自己正确的三观就是剪刀，既能修剪生活多余的枝蔓，也能把自己打理得更加优雅，让生活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