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最后一节课的课间活动时,校园广播里沙哑的声浪传遍了整个校园:“各年级学生请注意,明日起放秋收假,返校时每人需上交三斤自捡稻谷……”。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飞了木棉树上的不知名小鸟,操场上、教室里也瞬间炸开了锅。
放学回家的路上,三五成群结队而行,都在说着假期的计划。
“起身做工啦!”天刚亮,阿妈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催促着我们三个还没起床的懒虫。
岭南的十月下旬,依然酷热异常。阿妈拉开那扇斑驳的木门,热浪便汹涌地冲了进来,映入眼帘的是连绵起伏、高低不平的金色稻浪。
一家人匆匆吃完简单的早餐——白粥就着木薯糍粑。阿爸阿妈早已麻利地收拾好了等会需要用到的工具:镰刀、竹箩、扁担、蛇皮袋,还有那笨重的打谷机。那镰刀带着锋利的锯齿,闪着寒光,是专门用来对付湿润稻根的利器。
阿爸阿妈抬着打谷机,在稻田间的细小田梗上缓慢前行,成熟的稻穗擦过机身,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姐弟三人拿着其他工具小心地跟在阿爸阿妈的身后,不远处,倏地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飞向远方,我们的欢呼声也跟着在空中跳跃。
看着眼前这片充满着成熟气息的金色海洋,大家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我们弯着腰埋头于稻田里飞舞着镰刀,熟练地收割着稻禾,稻禾被大家随手一茬茬地叠放在身旁,两三层即止。阿爸阿妈和大姐手脚麻利,很快就将我和阿哥甩在了身后。
收割完一片后,阿妈和大姐继续转战另一片稻田,而阿爸则带着我们兄弟俩人去打谷了。
阿爸站在打谷机旁,他双手攥紧稻禾根部,一边快速踩动着踏板,一边将沉甸甸的稻穗伸进脱谷仓。飞速转动的脱谷滚轮迅速带脱谷粒,“哗啦啦——”饱满的谷粒混合着碎叶如暴雨般砸在木质谷仓上,细碎的叶片胡乱地粘到了他的身上。随后,他利落地将脱净谷粒的稻草秆摊开,晾晒在田垄上。
我的任务是坐在谷仓边缘,给谷仓增重维持稳定。阿哥在割倒的稻茬间来回走动,把成茬的稻禾递给阿爸。看着阿爸阿哥身上的脏泥、碎叶和杂草,我忍不住指着他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像锯片一样的稻叶边缘总会不经意间划过皮肤,细小的伤口沁出红痕,汗水与泥水渗到伤口时,火辣的痛感直钻心尖,所以我们都需要格外小心,也会带着阿妈专门缝制的袖套。
谷仓渐渐装满,我也会跳下去帮忙踩动震得脚底发麻的踏板,又或者加入到阿哥的队伍中去传递稻禾。打谷机沉重的齿轮咬合声、急促的踩踏声,还有我们的欢笑声,填满了田间。阿爸的裤脚溅满泥浆,每一次弯腰发力,那粗布衫后背就被汗水洇湿,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疲惫版图。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升到了头顶,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肚子也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带来的竹箩和蛇皮袋都已装满了稻谷。我们收拾好工具,来到稻田旁边的小河,简单清洗身上的污泥。阿爸阿妈各自挑起一担满满的稻谷,我们姐弟三人也各自扛起一小蛇皮袋,大家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里回。沉重的蛇皮袋压弯了腰,汗水流进眼眶,蛰得睁不开眼,抓起身上的衣衫就往脸上一抹,抹过嘴唇的瞬间,咸的。擦汗的时候,还差点摔倒在田里。
我们姐弟三人只能一路走一路休息,当我们到家时,厨房的烟囱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阿爸将一捆捆竹匾搬到门前的空地上摊开,扫去上面的积尘和蛛网。解开捆绑袋口的麻绳,用力一提蛇皮袋的两个底角,金黄的谷粒,混着未收拾干净的草屑,如金色的瀑布般倾泄而下。
我们握着竹耙将稻谷摊开,同时过滤大片的杂质。每一次用力都扬起细碎的稻叶和谷毛,混着汗水粘在脖颈、手臂上。谷毛钻进毛孔,所到之处又痒又刺。
下午的太阳还悬在头顶,不远处的山峦上,云层却突然翻涌起来,同时快速地飘了过来。阿妈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天空,“要落水啦,快来收谷!“惊呼声惊动了邻里邻外。明明日头毒辣得能灼伤皮肤,豆大的雨点却砸了下来,地面蒸腾起一鼓热气。
全村顿时响起扫把、畚箕与竹匾、竹箩碰撞的脆响。我们将晒了半日的稻谷匆匆装进麻袋,粗粝的麻线在掌心勒出红痕。这样的骤雨经常说来就来,有时一天要抢收好几回,往往刚晒下的谷粒又被匆忙收回。如果遇上连续雨天,堆积在屋里的稻谷都变了味,甚至发了芽。
直到全部稻谷都晒得干脆,阿爸才从家里搬出那台如今只能在博物馆才能看到的老掉牙的手摇风谷机出来。我和阿爸分站两侧,阿爸负责将稻谷倒入进料斗,我调好挡板,控制好流量,握住木柄匀速摇动。风叶飞转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瘪谷、草屑与谷粉被风裹挟着从出风口喷涌而出,饱满的谷粒则顺着斜槽“哗啦啦”地滚落到竹匾上或者竹箩里,这组合在一起的声音就像一首古老的民谣。
累了,就和阿哥轮流着来。但没多久,我们的手臂就都开始酸痛了,用不上力了。阿妈笑着让我们都让开,接过了我们手中的活。阿爸弯着背,用畚箕将扬净的稻谷重新装进备好的麻袋里,汗珠滴在谷堆里,转眼就没了踪影。这些风好的稻谷便可直接入仓存放。
空隙之时,我们几个小孩会结队提着竹篮回到稻田里,一堆堆地翻开那些已经脱过谷粒的稻草杆,寻找那些漏网的金黄稻穗,指甲缝间总会粘满了草屑或泥土。回到家,大姐有时会帮我们用袋子装好稻穗,然后摔打脱粒,再进行晒干。
每当夜幕降临时,月亮升起,将田野染成一片霜白。白日里被稻叶划伤的皮肤还隐隐作痛,可田野里自制的简易小土窑中烤红薯的香气一飘来,所有不适都抛到了脑后。发现田鼠洞时,挖开湿润的泥土,腥臭味扑鼻而来,惊起的田鼠到处乱窜,有调皮的男孩脱下布鞋,拿着粗木棍或铁锹追打,草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有时还能在田鼠窝里发现不少成熟的稻穗。捉到了田鼠,意味着又有一顿美食。
返校那日,我们带上那些还粘着些许泥垢的稻谷回校,有人带得多,有人带得少。麻袋堆在教室后排,像一座座小山。老师戴着老花镜,逐一把秤,笔尖在花名册上沙沙记录。当看到那个总考第一的女生,交的稻谷竟比谁都多时,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
“拥军优属”爱国主义教育活动和颁奖仪式在操场举行。捧着大红奖状的孩子站在主席台上,阳光照得奖状格外刺眼。台下的同学,有人正蹲在树荫下,用草茎编蚂蚱。他们掌心的茧子还未消退,皮肤上的红痕与谷毛混合,却在眼睛里闪着比奖状更明亮的光。
最后一堂课,各班班主任带领着我们抬着装满稻谷的麻袋,走在蜿蜒的村道上。我们按班级分工,将物资送到各自负责的“拥军优属”对象家中。五保户张爷爷颤抖着接过谷袋,浑浊的泪水滴在谷粒上;烈属李奶奶抹着眼泪,硬往我们手里塞煮鸡蛋。
秋收假期结束后,村里的交公粮才拉开序幕。没有固定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掐着期限,把晒得干燥饱满的稻谷仔细装袋。天还没亮,阿爸就和其他村民套上板车,车轮碾过乡间土路,扬起阵阵尘土。
粮站的队伍总是时松时紧,秤砣起落间,验粮员用铁钎插入麻袋,抽出一捧稻谷仔细查看成色、湿度。阿爸攥着草帽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验粮员手中的谷粒,直到对方把谷粒放回麻袋,才长舒一口气。
交完公粮的板车轻了许多,返程路上,车斗里偶尔会躺着几根甘蔗,那是犒劳我们这些跟着忙活孩子的甜意。
多年后,收割机取代了锯齿镰刀和木质打谷机,电动扬谷机也淘汰了老古董。但每当秋意渐浓,记忆里那木质打谷机的轰鸣、混着谷毛的汗水,还有“拥军优属”活动中传递的温暖,总会在心底泛起涟漪。
如今,粮油店、超市货架上真空包装的大米泛着均匀光泽,蛇皮包装袋上的稻田插画很美。指尖划过胶印稻田画上的覆膜,突然想起阿爸掌心的老茧——那是无数次攥紧稻秆磨出的硬壳,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泥垢。真空里的米粒洁白得晃眼,却无法让人记起晒谷时骤雨突至,全家在雨里抢收的狼狈:阿妈的围裙浸着汗水,我掌心被麻布袋勒出的红痕,还有风谷机摇柄上沾着的体温。
现在的米太方便了,方便到让人忘了,每一粒粮食本该带着泥土的潮气、汗水的盐分,和劳动者手掌的温热。那些被谷毛刺痛、被稻叶划伤,在骤雨中抢收的日子,都化作了岁月里最温暖的印记。那些随着谷壳沉底的盐渍、诚实与善良,早已在岁月里发酵,酿成了最醇厚的人生滋味。
秋盐(散文) ——岭南7080后童年秋收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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