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散文）

一

　　家乡人喝茶，简单而随意，带着浓郁的实用主义。他们把喝水叫做喝茶，哪怕水里没有一片茶叶，正如他们把所有的吃饭叫做吃煎饼，把所有的喝汤叫做喝糊涂。在他们心里，什么样的水，什么样的饭，什么样的汤，不拘形式，统统都是用来满足基本需求的，当然喝茶就是用来解渴的。这是家乡人的生活哲学，是滤掉一切虚浮后干巴巴的硬货。

　　拜家乡生活所赐，在走上社会之前，我对茶的认识就像社会对我的认识一样，就是一杯白开水。尽管每到盛夏，母亲也像村里人一样，捋一把石榴叶，在灶火上烤一烤，放进灌满开水的砖红色陶罐里，改变一下水的口味，但我也不认为石榴叶是茶叶，只不过把它当作和糖精一样的东西，是最原始的调味品。

　　严格意义上来说，白开水是不能称作茶的，因为构成茶的两个基本要素是水和茶叶。从这个角度理解，石榴叶应该算是我的启蒙茶了。我随便在网上搜了搜，还真有关于榴叶茶的介绍，说含有很多有益成分，有燥湿健脾、清热解毒、降血糖等功效，还可以主治泻痢腹痛，食积腹胀等等好多病症，是妥妥的一味中药。由此，念及我之所以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大概也与母亲经常做榴叶茶有一定的关系吧！

　　酷热难耐的夏天，聒噪不已的蝉鸣，被我称做“花了母”的陶罐是最爱，满头大汗抱着陶罐痛饮的我，这不就是一幅少年夏日饮茶图吗？可惜我不会画，如果会画，我一定用连环画传统线描的风格画下来，当然画中一定还要有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牛饮的母亲。

　　母亲现在还做“茶叶”，只是她自己依然不认为那是茶叶。除了石榴叶，她近年又热衷于做蒲公英茶。春天从山上采集野生的蒲公英，洗净晾干，放在没有油的铁锅里文火翻炒，直至飘出甜腻混合着焦香的茶香，再铲出来摊在簸箕上凉透。这些“茶叶”，绝大多数成了我和姐妹们的饮品。母亲依然恪守着不渴不喝“茶”的老习惯，与茶壶配套的小茶杯，大概一天也喝不了两杯。劝她多喝“茶”，她说不干活不出汗的，一点也不渴。有次喝榴叶茶，问及小时陶罐的去向，母亲想了半天，却也想不起来了。那个带点红山文化古陶特色的陶罐，就像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在见证了我的成长之后，又隐没在历史的深处。石榴树老了，母亲老了，我也在变老……

　　

　　二

　　与真正的茶相遇，是在我毕业之后等待分配的日子里，那是一段充满期望却又内心焦灼的时光。我应该感谢茶，让我躁动不安的心灵有了一些寄托。

　　亲戚在异地的城市经营茶叶生意，那年夏天，刚好我和表弟一起待业，亲戚便让我们在将来工作的小城开了个小小的茶叶店，一边赚点零花钱，一边等待工作的消息。没有料到，我与茶的缘分，就这样从卖茶开始了。

　　我们的茶叶店主营浙江嵊县（现为嵊州）龙井，另外兼卖些茉莉花茶、珠兰大方以及炒青之类的低档茶。那时红茶还没怎么普及，大多数茶客也只知道绿茶和花茶，至于白茶、黄茶，更是闻所未闻。龙井的价位，高档点的一百左右，中档的五十块钱左右，不过利润倒也相当可观。为让我们早日入门，亲戚专门从异地过来，手把手地传授我们茶叶相关的知识，这对第一次与茶打交道的我来说，无异于见识了另一个新奇陌生的世界。明前茶、雨前茶、秋茶，一芽一叶、一芽两叶，汤色、茶型、香气，包装、取放、存储……这些知识当中，香气是个很玄幻的东西，一时半会我也领略不了，除此之外，我感觉最难的就是包茶叶了。

　　一张正方形的厚牛皮纸，两层软沓沓的黄草纸，一堆茶叶摊在纸上，又是折又是压的，把它包成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形状，的确不容易。花茶和炒青茶形紧凑密实，好包一些。龙井茶茶形扁平舒展，摊在纸上一斤就是一大堆，以至于每次包茶，我都感觉像捆一只四蹄乱蹬的活猪。我比较笨，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能把茶叶包的像模像样，表弟则比我学得快很多。手艺，顾名思义就是动手的艺术，我觉得包茶也算得上。现在包装便捷了，不仅我，估计老茶人也鲜有一时半会就能把这个手艺拾起来的了。前不久，朋友送我一小包茶叶，是久违而熟悉的传统包装工艺，朋友说是正宗西湖龙井。作为曾经卖过茶的人，自然知道西湖龙井在茶界的地位。我怀着朝圣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很遗憾，它没有带给我期待中的美好。不是茶叶不好，而是包装看似传统，实则是一个牛皮纸袋稍加折叠而已。正宗西湖龙井，采用传统的手工炒制工艺，装进一个颇具现代感的袋子里，虽然看上去像模像样，但我总感觉缺少点什么，也许这是我的一种执念。

　　

　　三

　　卖茶自然要喝茶，洁净透明的玻璃杯，汤清叶绿，清爽宜人，本就有很好的看相，再加上袅袅茶香，淡雅悠远，难免令人神清气爽。喜欢喝绿茶的人，大概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不过，这样的感觉起初我是感受不到的，感受更多的其实是茶的苦涩。一个从白开水过渡来的人，视觉和味觉都寡淡得很，用无色无味来形容也不为过，哪怕一点点味道，也会刺激得舌尖上味蕾乱跳。人如茶，茶如人，的确如此。人之初，往往也是苦涩的，但世上的万般历练，大都遵循着苦尽甘来的原则。回甘，是评判茶的常用语，赞美一杯好茶，常听人说“回甘生津”，何为回甘？顾名思义就是苦味在口中转化后产生甘甜，颇有些“苦尽甘来”的趣味。我这杯寡淡的白开水，自从注入茶液，从此就有了茶的颜色和茶的味道。

　　我爱绿茶，爱得很固执，弱水三千，哪怕弱水三万，我也只取绿茶一瓢饮。心理学说，人生的第一次经历，通过神经可塑性以及情感强化机制的作用，会在大脑中形成独特的记忆印记。这是科学，我不否认，但我更觉得绿茶符合我对茶的审美。澄澈的玻璃、羊脂玉一样的白瓷、雨后天晴般的青瓷，投放进或卷曲如螺、或扁平似枪、或纤细若针的墨绿、青绿、黄绿，它们跟随清水起舞，随后尽情舒展，慢慢还原出叶芽原本的形态和颜色。看着它，即使深处万木凋零、萧瑟荒凉的寒冬，眼前犹有春天般的草木萌动。对，绿茶就是春天，它是人类对季节最好的存放。光看就醉了，还用说它的花香、栗香、豆香吗？大自然的馈赠，在人类文明的加持下，升华出的灵动、清雅、飘逸、甘醇，哪是一个醉字就可以了事的啊！

　　我一直认为，茶和酒一样，是一种特殊媒介。历代文人雅士，虽深处红尘浊世，却皆有清静澹泊之心。酒可以沟通天地、沟通生死、沟通悲喜，茶则是文人雅士行走在入世与出世、世俗与风雅、喧嚣与空寂之间的精神通道。茶，自然是绿茶。中国茶道虽然无法考证源起于什么茶，但历代典籍、诗文中涉及绿茶的内容最多，似乎最能体现茶道精神和文人雅士喜好的非绿茶莫属，也许茶道精神、文人气质与绿茶韵味天性相通吧！紫笋茶、阳羡茶、蒙顶茶在唐代文人雅士中备受推崇，宋代文人雅士喜好龙井茶、峨眉茶、顶茶、雀舌茶，明清时期的文人雅士则青睐龙井、碧螺春。《红楼梦》中，逸尘脱俗的妙玉深谙茶道，有次贾母带刘姥姥至栊翠庵，妙玉奉茶，贾母始为六安茶，妙玉回说是用旧年积的雨水冲泡的老君眉。曹雪芹时期的老君眉是不是绿茶不好考证，但彼时的六安茶是绿茶，从茶的形、色、味角度分析，我觉得能让贾母误认成六安茶的老君眉肯定也是绿茶。贾母等人在外面吃茶，妙玉拉宝黛钗到耳房内吃茶，水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杯是希世古玩奇珍，以妙玉的气质品味，再加上水和杯的选择，吃绿茶以外的任何茶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妙玉是文学作品的虚构形象，但从妙玉身上，体现了文人曹雪芹对茶文化中茶性与人性非同寻常的认识与理解。

　　绿茶的种类繁多，究竟有多少种，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如果让一个喜好绿茶的人历数一下，估计光知名的也能数出几十种，有点像国内的白酒市场，几乎走到哪里都有自己的白酒品牌，不同的是，茶大多只有名字没有品牌。北方原本是不产茶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山东开始试点南茶北引，直到一九六六年，才在日照实现规模化存活，从而使日照成为国内纬度最高的优质绿茶产区和“世界三大海岸绿茶城市”之一。如今，北方的陕西、河北、辽宁、黑龙江等地都实现了茶叶种植。仅山东一地，我所知道的就有日照绿茶、莒南绿茶、崂山绿茶、日照雪青、泰山女儿茶等品种。

　　

　　四

　　茶生于山水之间，融青山之气，纳绿水之灵，正所谓好山好水孕好茶。中华大地，山川秀美，自然好茶无数。古代爱茶之人，寄情于山水之间，除饱餐秀色之外，尤愿得一佳茗。得之，犹如揽山掬水，尽享天地之华。“雪芽近自峨眉得，不减红囊顾渚春”，南宋陆游在峨眉山寻得雪芽茶时难掩喜悦之情；“疑是天仙遗玉露，人间何幸得此鲜”，唐代大诗人韩愈在潮州凤凰山啜饮凤凰单枞后大发感慨。我喜欢效仿古人、附庸风雅，只图自得其乐。近年来，我爱上了独自旅行，不拘名山大川还是寂寂无名，每到一地，必寻茶香，虽浅尝辄止，但足以悦性陶情。去年湘西之行，路经桃源，信步至老街小店，偶遇桃源大叶茶，色泽绿润、香气清纯、滋味鲜爽。至沅陵，寻访完沈从文“芸庐”后，在辰州中学门口的荷花街，偶遇经营当地碣滩茶的一店铺，老板用浓重的“湘音”，从茶圣陆羽《茶经》所载的“无射山”讲到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向周总理夸赞碣滩茶，自信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由热情好客的“湘音”老板，我对茶有了新的认识，我确信：一个地方，如果只选一种特产，非茶莫属。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信阳毛尖……真正的好茶，必是与地名连在一起的，茶地一体，是天地造化，是日月精华，是文化血脉，是尊严骄傲，名茶如此，桃源大叶茶、沅陵碣滩茶等亦如此。

　　茶香与书香，我觉得韵味相通。一杯茶，一卷书，恬淡的生活可生发芝兰之香。有书香门第，自然也有茶香门第，我愿意把茶香门第这一称呼送给真正的爱茶人，他们既有喝茶人，也有卖茶人。因为茶缘，我认识了几位卖茶人，相处久了，我感觉他们身上有种茶香浸润出的独特气质。侠姐，一个侠气的女子，爱茶如己，她的茶是“亲眼看见的茶”。每年春天，她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外地收茶，从南方到北方，去熟悉的茶园住下来，亲眼看着鲜叶变成茶。茶虽然是卖的，但她认为茶首先是自己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她要保证赠出的玫瑰每一支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这是一个茶人的认真与执著。杨杨是做日照绿茶的朋友，地道的日照人，茶树就是她家里的庄稼。她讲她大姐的故事，说小时候家里穷，没条件上兴趣班，为了弥补遗憾，大姐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炒茶。大姐炒茶，杨杨卖茶。我见过杨杨卖茶，面对客户的褒贬，杨杨从不争辩，她说茶叶不会说话，她也不能替茶叶说话，只有会品的饮者才能为茶叶说话。我与她开玩笑，说她是个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还有位做崂山绿茶的朋友，方言说的比普通话柔美耐听。收到她寄来的茶叶，我迫不及待地用大玻璃杯泡了一杯，拍照发给她本想夸奖一番，没想到因为茶泡的简单粗暴先被她数落了一顿，语气中大有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之怨，我明白，这是一个茶人对茶的珍爱与自信。

　　春天来了，春天又走了，不过我已将各地的春天悉心收藏了起来。有它，酷热不再难耐，严寒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