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景（散文）

一

　　小区里的19号楼的临街储藏室，打了一个临街的门，就成了小胖他妈的手工坊，就是干些缝缝补补，或踏缝纫机做点缝裤脚一类的事，也“改衣”。女主人也胖点，她比我的年龄小，但我还是叫他“胖嫂”，好像自降辈分，就是对人尊重。

　　临街的窗台摆着几盆并不名贵的花草，没有活的时候，看见胖嫂就是附身歪头跟盆景说话。记得几样，有多肉，栀子花，我比较羡慕的是有一棵盆栽杜鹃。

　　前几年，我有过三次买杜鹃的历史，一而再，再而三，杜鹃最终都是枯枝落叶，便觉这种花和我太生分，于是敬而远之，不想再招惹它了。当然，我也特别羡慕能把杜鹃花养活，不必挂花，只要叶子碧绿，我都认为是高手。我去端详胖嫂的杜鹃花，什么也不说，这一看，胖嫂一定读得出我对她的“花技”的无声赞美。即使无话可说，我们便以互相微笑传递着邻里应有的态度。

　　从不想和她谈生意，我不懂。她连钉衣扣的活也干，块八毛钱的活也乐意做，生活对于她是琐碎且忙碌的。我只知她从不叫外卖，都是从家带一个保温桶盛饭。有一次忍不住问，怎么不点个外卖？她笑着说，吃不惯。这是托辞。其实她怕花钱，十块钱的外卖，够她钉几百个扣子才能赚到。

　　她挺忙的。养花是闲人的事，我一直这样认为。胖嫂不闲，好像她的经济水平也不配养花。这话我不敢跟她说，只是暗想而已。仔细想想，我也不算闲人，一有时间就敲击键盘，写点文章，也会忙中偷闲，踱到阳台侍弄花草，而且转悠一遍，也是个把小时。所以，养花只能用爱好来解释。

　　

　　二

　　养花的人，享受“沾花惹草”。那天，我发现她的手工坊外面的花畦多了一个盆景。

　　说是“盆景”，实在很邋遢，根本不配这个艺术词语。

　　一个被废弃的陶瓷印花脸盆，陶瓷已经斑驳，有遍体鳞伤之感，盆中的泥土已经板结，也不是什么富含有机质的沃土，土中擎着一棵矮木，叶子蔫了，无精打采的。我蹲下身，仔细观赏，发现是一棵可怜的并不贵重的黄杨，无法判断是大叶黄杨还是小叶黄杨，路边的绿化带就有黄杨，我觉得能进入路边的，都属于普通树种，根本不珍贵。黄杨的根部，凸起了一个大包，可能这是盆景树的最大看点，其他就没有吸睛的特点了。盆景刚刚浇过水。胖嫂看我来了，走出作坊说，早晨往这赶，一位大叔端着这个盆景要丢垃圾箱，我给拦下了，不知能不能养活。

　　我很无语。我根本看不上眼，不符合我的审美，要不是摆在胖嫂作坊前，我可能连看都不想看。

　　我特别喜欢盆景，一直以为最高端的盆景树是“澳洲杉”，六七年前，我从文登花卉大世界，花了不菲的价钱，搬回一盆，那造型，我喜欢。开枝散叶，树干上长着如小孩拳头大小的包，好像攥着劲的样子，枝干虬形，给我遒劲有力的观感。买来时，长方形的紫砂花盆，还刀刻了花草，镌了一首诗，忘记是哪几句，不过我还记得“莲华不朽寺，雕刻满山根”这两句。这是禅诗，禅意满满。这杉，进入树的寺，似在修行。盆景里还置了陶制的亭子小景，外加几粒并不名贵的奇石，我颇喜欢这份禅性和艺术性。

　　大约陪伴了我半年光景，盆景里的澳洲杉居然枯死了。后来我询问摊主，他说可能是气候不适合，或者是浇水出问题……我说，若不枯死，卖盆景的遇到的主顾就越来越少了。他笑着说也是这个理，千年古木，毕竟很少。此后，流连地看花市里的盆景，皆不中意。可能是这个盆景先入为主，一下子就奠定了我的盆景审美格局和模样吧。

　　我更喜欢盆景的“树抱石”，但价值不菲，始终没遇到合适的。从名字上看，我非常喜欢现代画家傅抱石，起先是喜欢“抱石”这个名字，不得他的真品，但喜欢集邮，看到画家系列，收藏了几张傅抱石绘画的邮票。他是以画作诠释伟人诗词的高手，我特别喜欢他的《江山如此多娇》一幅画，是来诠释毛泽东词《沁园春·雪》的。

　　

　　三

　　说起来胖嫂捡到这个盆景，唯一高贵的就是黄杨近根处抱了不大一块极普通的石头，尽管属于养盆景人后来勉强加进去的，但可见养花人的艺术情调不同一般。

　　胖嫂怕我看不上这个濒临垂危的盆景，就说，摸摸树干，还挺实的，它的心没死。我觉得他是说不出高深而有人生哲理的话，但她悟出的东西很实在。心没有死，依然可以来一个第二春。它一定不会说《庄子》里的“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的句子，但她对生活的理解却是深刻的。它和儿子相依为命，因为胖，因为家境不大好，儿子30多还没有娶妻，但从未失去追求幸福的方向，熟悉了，还叮嘱我遇到有合适的给她儿子当个月老……

　　我懂得，胖嫂和太多的以小手艺谋生的人，赚钱不易，说几句同情的话，明显不合适。但心中还是有一个希望。我想到20几年前，我出差去南京的事。路上吸烟不慎，裤脚处被烧了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如此狼狈，出门不雅，我步行街头，发现很多“绣工”，坐在马扎上，一会就修复如新。裤脚绣了一朵灰线梅花暗花，不细看，不易发现。我视为艺术品，尽管我不大喜欢穿西服了，但还是挂在衣橱，有时候看看，一段南京故事就复活了。后来和南京的朋友说起这件事，他告诉我，南京街头有一批“绣工”女军，他们靠手绣功夫，一年也不少挣钱。我多么希望胖嫂也生活在南京，加入那支“绣工”女军的阵容……

　　有时候从窗上看见胖嫂开店门后，就舀水浇花。有时候路人停步，跟她闲聊，一定是赞叹花容漂亮可爱，一定啧啧称赞这道窗台上的风景，她一定感到得意舒心吧。

　　我也猜得出，她在侍弄这些花草的时候，内心一定是最富有的时刻，花事可将烦恼的事挡在一边，我也有这个体验。我们的心很容易被生活绑架，哪怕一点不顺，都要纠结，从而感觉生活很疲惫。古人说，境由心生，养花，看盆景，这番意境，也会折射到我们的内心。不能让心空落落的，一定要装点好的东西，美的情趣。生活真的是有时候让我们慌乱，但保持热爱的心，制止心慌，慌乱就会感到无聊走开。

　　

　　四

　　那天路过，还是用心地欣赏了这个盆景。暮春日暖，盆景里的黄杨从节骨处已经窜出了细小的芽儿，树干也泛着暗绿，不舍得去摸，生怕手握的劲大，遏止了它的生命。

　　那粒石头还被抱在怀中，生命的最美姿态，由这个盆景凝固成雕塑的样子。一个“抱”字让我想了很多……

　　道家有“抱朴守拙”之说，不萦于物欲，不受外界干扰，这是修养的境界，也是做人的目标。古人追求“抱玉握珠”，是赞扬满腹经纶，才华五车。

　　忽然一惊。这个“抱”还在我的笔名里。在江山文学写作，起了一个网名“怀才抱器”，简单解释，就是希望自己成为德才兼备的人，这是一个目标，不是彪炳。我不想成为盆景，只想成为在江山文学园地里的一株草，葳蕤着，草长莺飞着……

　　我也在想，胖嫂抱回这个被弃的盆景，是否就是一种坚定的生活信念，胖嫂就是一棵树，一棵并不葱茏的小树，她还是要抱住那块石头，石头就像她的儿子。我想，母子相聚的夜晚，一定会在吃饭的时候，互相鼓励着，我多么希望这个盆景快快成型，鲜活起来，叫胖嫂抱回家，放在家中，成为他们生活日常中一个活着的信念和力量。

　　站在胖嫂的身后，她没有发现我，专心打理着窗台上的花草，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腔调，应该是一首歌。她转身看到我，说，瞎哼哼的。一脸的羞涩。我说唱得真好。她说，看我的日子都过成这个样子，还哼歌……

　　哼哼曲子，给自己一点开心嘛。我说。

　　看到花草，看到盆景，就想哼。不然周围太静了，感到空洞。她说。

　　丰满，是生活的必要内涵。说得好，她的话就像一粒粒珍珠，落在了我心的盆景里。

　　她说，忘记告诉我她的养花经验了。春夏秋三季，花盆盆景都在向东的窗台，每天迎着日光而醒，不会有强烈的日光刺激，所以不必担心暴晒而导致花草受伤……

　　这也是人生经验吧？每天迎着太阳，何尝不是一种生活信念。

　　胖嫂，也是我心中的盆景。我的老年，不能拿这么精致的盆景来比喻，疾病临身，经过医生的妙手，除冗祛疴，多么像这只盆景，医生不弃，我也珍惜。

　　无论身处何境，都要想办法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一段富足的时光。哪怕是黑夜，也要仰望夜空，捧一抔皎洁的月华，放在胸口，来一次自由舒畅的呼吸，或者放进自己的盆景，让月华照亮它。

　　胖嫂成了我的诗歌，面花吟着我的《盆景》之歌，没有发声，生怕胖嫂笑我——

　　带着身上成片的伤痕

　　即使被扭曲多少遍

　　即使身躯被囚禁

　　也要让生长的灵魂

　　站在充满阳光的窗台上

　　

　　2025年5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